改革开放十多年,国家的经济迅猛发展,对很多人来说,物质生活丰裕的美好愿望渐成现实。美术家的自我意识被激活,作为独立的人受到承认与尊重。艺术品也以自己的市场价格而不再被社会冷落,画家们获得更大的创作自由与天地,艺术创造性被催化起来,艺术市场逐渐有序化,不少画家尝到了“小康”的滋味。千真万确,有目共睹,市场经济实实在在推动了社会的发展。
但是,事物正面发展的同时,猛回首,人们发现负面影响的阴影也随之而来,其覆盖力之大,覆盖面之广,远远超过人们的想象。社会的精神文明似乎在走下坡路,与物质文明的进步严重失衡。物欲膨胀而心灵扭曲。画家们发现,经过十多年批判“文革”而挣脱的精神枷锁又有被金钱枷锁替代的危险。风雨兼程苦心求索争得的自由心态存在着再次丧失的可能。一句话,利益驱动和无情竞争激活了生产力,却引发了社会的物化倾向;金钱成为社会发展的杠杆,却又扭曲了人的心灵,成了主宰一切的上帝;物欲的诱惑使人不知不觉地按照画商的需求行事,而在舒舒服服的物欲中失落自我。金钱这个身外之物,竟以巨大的能量支配、控制了人自身!身外之物扭曲了身内的灵魂!巨大的社会变革带来历史的阵痛,艺术家们面临着又一场更加严峻的考验。清醒的人们纷纷感到冲上脊梁骨的这股冰冷的寒气。在中国文字中,美(Beauty)、美术(Fine arts)、美学(Aesthetics)等词汇,都是使用一个美字。这样,长久以来常产生一些误解,以为美术就是表现美,把审美本来存在的多种形态:美、崇高、怪诞等,只是理解为一种单一的美,大大局限、缩小了审美的范畴,造成了观念上的混乱,限制了艺术的正常发展。
而在美的范畴中,又往往只把美理解为优美(阴柔之美)一种形态,对于实际生活中的壮美(阳刚之美)、稚拙美(童真之美)等就往往缺乏认识和理解。这样,屋下架屋,愈见其小,美的范畴受到了又一次割裂与局限。更有甚者,在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下,心灵扭曲,物欲横流,对美的理解与追求更是等而下之,愈加偏狭。艺术美的精神陶冶,文化中的美感享受,变成了纯物质的追求。美容、美发、美食、美酒……本来是想把饮食、服饰、装修等引导向文化的层次,但结果往往是升华不足而降格有余,饮食文化变成美餐一顿,酒文化变成酒醉酩酊……
艺术美的格调、文化品位日益降低,一些画家也为利益驱动因素所左右,降格以求,不断生产艺术“产品”,企望早日变为商品而具有市场价格。结果不是画家以高品位的艺术引导欣赏,反而趋时媚俗,为低层次的市场需求降低了自己的艺术档次与格调。这是当今艺术界的真实状况,是历史发展造成的必然结果,本是社会变革的历史阵痛的反映,不必大惊小怪。应该从正反两种效应中去正确地认识,要理解众多画家身不由己的苦衷。艺术家也是普通人,他们要肩负生存和艺术两付重担,要痛苦地在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美学追求和趋时媚俗之间挣扎。只要艺术良心没有泯灭,真诚的艺术家们定会在痛苦的挣扎砥砺中走出这种困境。问题还是要从艺术的观念上加以廓清,恢复对艺术审美范畴的全面理解,增强画家作为大写的人的历史责任感。文艺,固然不排斥游戏、消遣的功能,也不能否定其作为商品的某种属性,但终究更应该使自身尽一点陶冶情操、精神升华的责任,在当今更应该自觉地对物质文明发达所造成的物化现象、异化现象等负面影响起一点反向调节的作用。
因此,我想壮美崇高的审美形态应该引起更多画家的关注。这是时代的呼唤、社会的需求。有一位评论家曾写到:“我历来对那些为人类精神文明作了卓越贡献的艺术家们怀有深深的敬意。是他们呕心沥血创造的艺术珍品,使人如沐春风,如饮甘泉,如睹旭日,如凌绝顶,……给予了人们以生命的力量、死的勇敢、梦的芬芳、爱的温馨……让人们真切地体悟到了生命的意义、人的伟大和尊严,把人提升到一个足以骄傲自豪的高度与境界”。这位评论家对艺术如此真切的感受与崇高评价,说明审美形态的多样性、需求的多样性。分析起来,如果说如沐春风、如饮甘泉是来自优美的感染,如睹旭日恐怕就是一种壮美的感受,而如凌绝顶正是一种崇高美的撞击与升华。崇高(Sublime),这一审美形态和美(Beauty)不同,在西方美学里,美是内容与形式的和谐统一,崇高则是理性精神对感性形式的压倒和突破。它和中国古典美学的壮美类似,具有壮美的阳刚之气,却又更加追求生命的博大力度、精神的深邃升华。而壮美并不破坏感性形式,是美的一种,常以阳刚之美和优美(阴柔之美)刚柔相济、互相渗透。中国古代姚鼐在分析壮美优美之不同时写道:“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槿铁;其于人也,如凭高视远,如君而朝万众,如鼓万勇士而战之。”(注一)说明这种审美形态更富于理性、精神性,不但如优美一样悦目赏心,更能激发心灵的升华。魏禧(1624——1680)则更早就论述壮美与优美的区别和引起的不同美感心理。壮美,“洪波巨浪,山立而汹涌者”,人惊而快之,发豪士之气,有鞭笞四海之心。优美,“沦涟漪?,皴蹙而密理者”,人乐而玩之,有遗世自得之慕。他描写自己泛舟大江时对不同时空对象的美感心理:“当其解维鼓?,轻风扬波,细?微澜,如抽如织,乐而玩之,几忘其身。及夫天风怒号,帆不得辄下,楫不得暂止,水矢舟立,舟中皆无人色,而吾方倚舷而望,且怖且快,揽其奇险雄莽之状以自壮其志气。”(注二)优美使人悦目赏心而玩之,物我交融,几忘其身。壮美使人惊而快之,发豪士之气以自壮其志气。两种不同的审美形态,引发人们不同的美感心理反应。而崇高,类似中国古典美学的壮美,却又有所不同。当人们来到高耸入云的哥特式大教堂,那直插云霄的尖顶,宏伟的拱门,仰天而视的钟楼,幽深漫长的走廊,黑线勾勒的彩色玻璃画,在阳光投射下神秘诱人。即使你不是宗教信徒,也会引起你一种肃穆、敬仰、崇高的感受。
记得1988年圣诞之夜,我曾进入巴黎圣母院。大教堂里早已挤满虔诚的信徒,目光都集中上方的圣像,到处是神圣的烛光,伴随着宏伟的管风琴的是齐声的圣歌。楼上的钟声振响。形、光、色、声音的各种感觉因素的综合,织成了一种崇高的美感,使人真正感受到一种精神的净化与升华。这也使我想起了1976年丙辰清明之夜的一次深刻难忘的感受。天安门广场一片白色海洋,纪念碑前更是用花圈花环垒成了一座宏伟庄严的巨大花山。夜已深,灯光映照着无数默默无声表情肃穆的人群。不知是谁忽然在一张哀悼诗前朗读,人们立刻围拢,不知不觉地肩并肩手挽手,晃动着身体有节奏地哼出了、唱出了、吼出了悲怆激越的国际歌声。那时刻,我有一种强烈的难以形容的感受,心里充满一种崇高感,一种心灵的满足与升华,似乎处于一种精神磁场的凝聚力之中,又似乎处于被某种力向上提升的超越之中。这种感受和在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上听《蓝色多瑙河圆舞曲》的感受不一样,和在巴黎卢浮宫欣赏典雅优美的维纳斯不一样,却和听第九交响乐《欢乐颂》有相同之处,和在广场上欣赏千架钢琴演奏《黄河》一样,引起人们心灵的感应、精神上的共鸣。崇高的感性显现也不同于优美,在绘画语言造型因素上都有不同的表现。它和壮美有相同之处,因此似乎经常表现为大的特征,追求博大深邃,追求内涵的精神性,讲求体的厚重和量的巨大,讲求质感的坚硬粗犷,追求力度和张力。身处巨大社会变革之今日,当此精神文明严重失衡于物质进步之时,当美术界人士深感“阴盛阳衰”之际,表现壮美崇高审美形态的艺术作品确实太少了。“小桥的流水,起码不该淹没东去的大江”。阴柔之美也该有阳刚之气的烘托。艺术家有责任用自己的作品对那负面影响起一种反调节机制。一次,在美术馆看展览,吴冠中先生深有感慨地说了几句话。他说有些画展看了有一种“假面舞会”的感觉,缺少真诚,缺少真情,很难感动人。一针见血,道出了当今画坛一个致命的弱点与问题,不愧为学养高深感觉锐敏的大画家。吴先生的背影在美术馆走廊人群中消失,我的脑海中却闪出了俄国大文豪托尔斯泰的面容,想起了他论艺术的一段话:“艺术家的真挚程度对艺术感染力的大小的影响比什么都大。观众、听众和读者一旦感到艺术家也被自己的作品所感染,他的创作……是为了自己,不单是为了影响别人,那末艺术家的这种心情就感染了感受者,相反地……就会产生反感。”“真正的艺术作品只偶尔在艺术家的心灵中产生,那是从他的经历的生活得来的果实,正像母亲的怀胎一样。然而,伪造的艺术可以由师父和艺徒们连续不断地制造出来,只要有消费者。真正的艺术不需要装饰,好比一位钟情于丈夫的妻子不需要打扮一样。伪造的艺术好比是一个妓女,她必须经常浓妆艳抹。
真正的艺术产生的原因是那想表达日积月累的感情的内心要求,正像对母亲来说,怀胎的原因是爱情一样。伪造的艺术产生的原因是利欲,正像卖淫一样。”(注三)这几段话,我在七十年代批判“文革”极左思潮的文章曾经引用过,很不幸,当此社会转型期,自我失落的危险又重新出现的时候,托尔斯泰这段极其尖刻的话,确有重温的必要。二十几年前,曾有一个大型画展,由于受固定模式的影响,千人一面,自我失落,曾被德国友人误认为是一位画家的个展。最近有一些个人画展风格杂乱,摹仿各种“名牌”,迎合各种“行货”,以致又让人感到像是若干画家的联展,给人以颠倒的感觉,同样是心灵扭曲自我失落的表现。从“假面舞会”到这种感觉的颠倒,都说明当前一些画家创作心态失衡,明显地被市场上“一只看不见的手”指挥得茫然不知所措,忙于迎合市场需求,急于追求市场效益,唯独忘记了自己。这里似乎应该研究一下艺术作品、产品、商品三者间的关系问题。真正的艺术创造,本质上是画家生命存在的一部分,画为心声,作品是画家独特强烈的生活感受下产生的情感、爱憎的自然结晶,严格地说是不能重复、不能仿制、不能批量生产的,所以艺术品首先不是经济学概念的产品。它的价值首先在于艺术价值。在商品社会,艺术品通过流通传播到社会,因此艺术品也具有某些商品的属性和价值,进而可能具有某种市场价格。但画家作画,首先追求的是艺术价值与品位,这样才能保持一种真诚的心态和独立的人格,才不会受制于人,才不会被市场上“无形的手”所操纵而失落自我。
托尔斯泰和许多艺术大师之所以如此强调艺术真情、艺术真诚,是因为保持真诚的心态不但是进行艺术创造的原动力,而且是检验鉴定一件艺术品真伪高低的最根本的标准。假面舞者,无真情实感之交流,隐真面目而失真性情,以奇姿、媚态之假面诱人,具招商广告之动机,藏迎取市场之心理,这样的作品自然很难动人心弦,相反只会随波逐流,降低了自己的品位。伟大的艺术家之所以受到人们和历史的崇敬,并不是因为他的画被拍卖到多么高的价位,而是因为他们都是真正大写的人。他们用真诚的艺术劳动创造丰富了人类的精神文明。人类的历史是一部历经苦痛双向发展的悲壮历史。人类千辛万苦在创造物质文明中发展,却又激活了物欲、异化了自己,被物的极度发展吞噬人类自身而付出沉重惨痛的代价。人类就是在不断挣扎摆脱这沉重的负面影响中曲折地前进。中国的艺术家们要自觉地迎接社会变革带来的又一严重考验。好在近百年坎坷曲折的道路已经提供了足够的经验与教训。艺术家应该以自己的人格与作品,在茫茫的商品大潮的负面影响中、在横流的物欲中起一点反向调节的机制,敢于不怕寂寞。据说贝多芬曾坦然自信地对季希诺夫王子说:“你之成为王子,靠的是机遇和出身。我之成为我,靠的是我自己。世上有的是王子,将来还会有千百个,但是只有一个贝多芬。”(注四)像贝多芬那样高扬独立的人格,在生存和艺术的双重重负下苦苦拼搏。历史将证明:商品大潮的狂风急浪可能也是一种机遇,未尝不可能造就一批杰出画家而使中国的艺术再现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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